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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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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藥

素顏走出營帳,忍住幹嘔的沖動。

方才,她模仿了她記憶中摘宿胭花的那位女子有時說話的語調。許是對這種腔調很熟悉,她模仿起來得心應手。

她這樣做,是在眾人面前給自己找接近姜銃的理由。

姜銃已被脫去上身的衣物綁在帳外的木架上。四周士兵們整齊列隊,觀其受刑,靜默無聲。

皮鞭由生牛皮制成,浸滿了油,長約一丈。鞭刑只是薄刑,不傷筋骨,但血肉橫飛,同樣能鞭人至死。

姜鋒聽從父親的命令,握著皮鞭一頭的鐵桿,一鞭下去,便使姜銃皮開肉綻。

“只有痛才能讓你記住,戰場上不允許失敗!”姜毅恨鐵不成鋼道,“而這失敗的代價,便是那麽多好兄弟的性命!姜銃,你如何忍心?”

姜銃咬牙,血沫從上下齒縫中溢出,他喉頭一滾,將血咽了下去。不知是凍的還是疼的,他的嘴唇發白,面色青紫。

又是一鞭見紅,新傷舊痕疊在一起,觸目驚心。

姜毅治軍嚴明,即使是自己的兒子,也一樣嚴肅處理,甚至更狠。既然是他的兒子,更要以身作則,成為全軍表率。

這是簪纓世家姜氏的風範,世世代代傳承了嚴明家風。

姜銃明白父親的苦心,所以他甘願受罰,這本就是他應得的懲罰。姜鋒聽父親的命令施刑,打的是小弟,但他也同樣不好受。

素顏就遠遠地站在人群中,看著姜銃受刑。她知道阜川一戰傷亡慘重,以姜毅的個性定不會放過姜銃,所以她央求安置她的軍官悄悄帶她來遠遠地瞧著,做出一副十分擔心的樣子。

反正離了姜銃也無事可做,其他人她也不感興趣,不如來觀刑湊個熱鬧。

負責安置素顏的軍官名叫羅普,看上去像個莊稼漢。

羅普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。京都之中亦有不少姜銃的傾慕者,他早已習慣了。顯然這位少女也因為姜銃出手相救而生出了情愫。

於是他請示了姜毅,姜毅並未表示反對,只讓他自行決定。羅普這才點頭同意了素顏的請求,帶她來看姜銃。

素顏本意是來湊熱鬧,但看著姜銃雙手被吊起還赤著上身挨打,心裏卻生出惱怒。

她幾乎耗費所有法力來救下姜銃,轉眼間他又被自己人弄得傷痕累累了?

“打得這樣厲害,他會不會……”素顏開口問道。

要是把姜銃打死了,她上哪兒去收魂?

羅普理所當然認為她是在擔心姜銃會被打死,便安慰道:“你別擔心,只是看起來血淋淋的嚇人了點,少將軍皮糙肉厚,受得住,回頭好好休息就沒事了。”

“嗯。”素顏點頭,眼神一刻未離開姜銃。

鞭子每抽向姜銃一次,她就跟著心顫一次,也許還是怕他被打死。

其實比鞭刑更讓姜銃難受的,是他受刑的理由。這刑,他受得,可已造成的嚴重後果,那些失去的生命,再也不能挽回。

戰爭無情,死亡對他們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,但姜家軍儼然是浩浩蕩蕩的一家人。他們同吃同住共同殺敵,加上姜大將軍及其子姜銃治軍有方,整個姜家軍上下一心,雖為異姓,情同手足。

在自己手裏失去這麽多好兄弟,姜銃何嘗不怨恨自己。雖有奸細,但戰場上容不得一丁點馬虎。

願這鞭刑能將這種痛苦更深地烙入他的骨髓。

他閉眼,咬牙承受這應得的一切。

圍觀的士兵中,也有姜銃麾下金霆軍的人。他們看著自己敬愛的主帥受刑,心中又何嘗好受。有些人不忍再看,悄悄低了頭。

站在姜鋒身側的一名金霆軍的百夫長為姜銃憤憤不平,明明是奸細的錯,怎麽懲罰少將軍?他欲站出,為姜銃求情,被羅普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,厲聲喝了一句:“軍令不可違!”

姜銃聽到這邊的動靜,微微側頭向這邊看來,他先瞧見了素顏,怔了一下,又將目光移向羅普與那名百夫長。他認出了那是他的士兵,也明白了那名士兵想要做什麽。他搖搖頭,示意不可違抗軍令。

百夫長吞下了一肚子怨氣,聽從他主帥的命令。

素顏沈默地看著姜銃,看他血水與汗水混雜在一起汩汩流下,看他寧肯大口呼吸吐出血沫也不願叫出一聲,看他借著鞭刑自己懲罰自己。

她突然轉身,悄聲道:“羅大哥,我不看了,帶我離開吧。”

羅普十分理解,覺得她是在心疼心上人,於是他道了聲好,便帶她去空置的營帳安置。

當姜銃奄奄一息地被擡回營帳後,姜鋒這個大老粗哥哥送來了傷藥,笨手笨腳地給弟弟上藥,痛得弟弟嗷嗷叫喚。

“別叫了,你又不是要吃奶的小老虎!”姜鋒手下沒輕沒重,抱怨道,“咱們戰場上的男人,哪能沒幾道傷?”

“大哥,沒打死我,你是不甘心嗎?”姜銃氣若游絲地嫌棄大哥,“救命……”

“你刮了胡子,就從裏到外都變成小白臉了?”姜鋒故意逗他,讓他別昏過去,“喲,咱們的小白崽子長大了,會扮俏了!我還真的差點沒認出來!”

“不是……”姜銃好想暈過去,但他仍堅持反駁哥哥的話。

“好了好了。”姜鋒見他模樣淒慘,下手輕了些,但還是不好把握輕重,姜銃仍痛得嗷嗷叫。

“別動。”姜銃總是試圖避開,姜鋒不好抹藥膏,讓他別動。

“痛痛痛……”姜銃齜牙咧嘴。

姜鋒聽他叫喚,沒了耐心,怒道:“這軍營裏都是大老爺們兒,你還想有多輕柔?”

說完這句話,他抹藥膏的手頓了一下。

還真不是都是大老爺們兒。

姜鋒看了看坐在床上、前後都是鞭痕、將被子捏得死緊的弟弟,嘆了口氣,放下藥膏道:“等一會兒。”

不一會兒,素顏就跟在姜鋒身後鉆進了營帳。

姜銃一見她進來,忙拿起被子蓋住自己的上半身,不讓她瞧見。布料一接觸皮膚,他又痛得齜牙咧嘴,但這回沒叫出來。

素顏坐在床邊,拿起藥膏,挖了一小團出來,面無表情看著越挪越遠的姜銃:“過來。”

姜銃大聲抗議:“怎麽能讓姑娘瞧見呢?大哥,這不妥!”

原來是覺得不好意思讓素顏看見他的身軀。

素顏覺得他很奇怪,這有什麽看不得的,就是皮開肉綻,可怕了點。

其實姜銃可以大大咧咧在素顏面前展示傷口,不覺得自己吃虧。他只是不覺得素顏能輕柔多少,素顏只是看著柔柔弱弱,但手上的力氣……

他仍然記得背素顏時,她捏自己耳朵玩的力道。

“事兒真多!小白崽子,你今日怎麽回事?”姜鋒罵罵咧咧,甚至不顧外人在場叫了姜銃的乳名。隨後,他一掀帳篷簾子就出去了。

“過來,小白崽子。”素顏的聲音提高了一倍,顯然不耐煩了。

這個稱呼仿佛有某種魔力。姜銃咽了咽嘴裏的血沫,還是乖乖挪回去了。萬一素顏不高興,下手更重了呢?

姜銃背對素顏,讓素顏給他上藥。他閉上眼,感受到背後的力道果然輕了不少,就像是蜻蜓點水,很快就弄完了,即使偶爾也吃痛,但他一聲都沒嗷。

“謝謝仙女姐姐。”姜銃不好意思地道謝。

“嗯。”素顏仍是那般不鹹不淡不放在心上,“別動,還沒完。”

姜銃不敢動,於是下一刻他感覺背後一股清涼的力量覆上。

他火辣的傷口貪戀這力量的冰涼,但他還是說道:“仙女姐姐,不要浪費你的法力,我用藥膏就好了。”

“無妨。”依然是淡淡的語調。

素顏治療完他的背部,讓他轉過來治療前面。

姜銃老老實實轉過來,但仍是不吭聲。素顏也沒管他,手上覆上一層輕柔的法力,就放在他心口。

姜銃垂眼,正看見素顏一絲不茍地為他療傷。她垂在雙耳旁的發絲隨她的動作輕晃,她的脖頸那樣纖細雪白,延伸至單薄布衣中。

那顆年輕而炙熱的心似乎跳得有些快。

“仙女姐姐,你不冷嗎?”姜銃這時才懊惱自己的疏忽。路上她一直沒叫冷,到了營地忘記給她添衣了。他抓過掛在一旁的狐裘,將她包裹在裏面。

素顏又被兜頭罩住。她從狐裘中鉆出來,仰頭不滿地說道:“不冷。別亂動。”

對上她似嗔似怒的雙眸,姜銃那樣一個大塊頭,只敢唯唯諾諾地道:“抱歉。”

這時,有人一掀簾子,大步走進來。

姜銃一抖,忙叫道:“父親。”

素顏背對著門口,此時轉身一看,姜毅正立在門口,面色不善。

姜毅一進來,就看見素顏雙手置於姜銃胸前,披著姜銃的狐裘,而藥膏卻被擱在一旁。

姜毅打量著一臉窘迫的兒子,又看了看面色平靜的素顏,對她道:“請素顏姑娘先出去吧。”

雖說是“請”,卻是毫不客氣的命令。

素顏乖巧點頭道:“是。”隨後她想把狐裘脫下還給姜銃,卻被姜銃按住了手。

“你留著它。”父親在側,姜銃說話的語氣都變得幹巴巴。

素顏裹著狐裘走出營帳,將頭埋在毛茸茸的帽兜內,本想偷聽姜毅和姜銃的談話,奈何營外就站著姜毅的大兒子姜鋒,也是姜毅的副將之一。

姜鋒粗聲道:“多謝素顏姑娘為小弟上藥,這就送素顏姑娘回去。”

素顏沒法,只得跟著姜鋒回了自己的營帳。

而此時,姜銃的營帳內,姜毅正語重心長地告誡姜銃:“銃兒,對於女人,你還是太單純。那個素顏不是善茬,她的手過於細嫩,不像是普通藥販之女。觀她氣度不凡,甚至像大淮貴女,也許是偷跑出來的。原支人也少有如她這般白凈的,但也可能是奸細。總之,我會派人看緊她,而你離她遠一點,不要惹事。現下戰事緊張,待煞靈式前後我們擊潰原支主軍,便送她離去。”

畢竟姜還是老的辣,姜老將軍比姜少將軍眼光更為毒辣,縱然素顏盡力偽裝,他還是看出了素顏的不同。

姜銃窩在被子裏,懨懨地回道:“是,父親。”

“關於那個奸細,銃兒,你可有線索?”姜毅話鋒一轉,提起正事。

姜銃搖搖頭,但隨即說道:“七日後,請父親親率金霆軍追擊原支二王子拿托。”

拿托。姜銃握緊了拳頭,正是他殺得先行軍幾乎全軍覆沒。

他要報仇。

“七日後,你的傷應該無恙,卻讓為父去。銃兒有何用意?”姜毅問。

“因為金霆將軍姜銃受刑體弱,染了瘟疫,危在旦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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